作者:雷永年
“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,可若论险,当年翻越马阳达坂的经历,才是真正刻在海拔5300多米雪山骨血里的考验,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。那是通往什布奇边防连的唯一通道,23道180度急拐弯如巨蟒盘踞绝壁,又似老天爷在山巅写下的密密麻麻的“Z”字,每一笔都牵着生死线。一侧是随时滚落碎石的嶙峋山体,石块撞击车身的“咚咚”声直往耳朵里钻;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,云雾在谷底翻涌,望一眼便让人头晕目眩,我紧攥车窗把手的掌心,早沁出一层冷汗。耳畔仿佛还回响着当年洪水冲垮路面的轰隆声,那声音里藏着边防连与外界隔绝的困境。
什布奇边防连,是距军分区最远的“孤哨”,600多公里单程要在颠簸中耗上整整两天。它最初扎根在中印边境中段的沙壤乡,山高路险如“天堑”,补给十分困难。直到1986年,连队才迁到扎达县底雅乡古浪村旁的象泉河北岸,总算离“人间烟火”近了些。
2000年7月31日夜,象泉河突遭洪水“咆哮”,底雅村到连队8公里的简易公路被冲得片甲不留,钢架结构的古浪桥更是荡然无存。熬过大半年大雪封山期,官兵们盼星星盼月亮的家书与给养,从2000多公里外的叶城辗转而来,却卡在了河对岸,只能暂存底雅乡政府院子里——物资进不去,人员出不来,连军马的草料都快见了底。尤其是古浪桥被冲毁,执勤巡逻成了大问题。他们克服困难,自己动手,架起一道钢索,人挂在钢索上腾空滑过急流,再蹚着刺骨的河水走13公里执行巡逻任务,用“飞索渡河”的勇毅,守住了边境线的每一寸土地。
彼时,头年冬天储备的给养已近告罄,百十来号人的口粮、十来匹军马的草料,成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石头。军分区当即决定:一边抢修公路,一边组织人员搬运物资,解燃眉之急。
杨建忠副政委、政治部冬木旦副主任率先带队进驻,军分区工兵连紧随其后,新疆军区工兵团又调来人员与机械——可修路的材料,得从2000多公里外的叶城运来,一路翻雪山、穿戈壁,施工难度堪比“在刀尖上跳舞”,进度格外缓慢。这一修,便是两年。
修路的日子里,什布奇边防连几乎与世隔绝。除了执勤巡逻和炊事班的人,其余官兵全体出动,日复一日肩扛背驼,把全连两年的给养一点点搬回连队——单是过冬的焦炭,每年就有50多吨。肩膀磨出了厚茧,茧子又被磨破;衣服烂了一件又一件,解放鞋穿坏一双又一双,到最后,全连没有一个人有完好的衣鞋。指导员王文的故事尤为动人,洪水爆发那天,他女儿出生才几个月,等他终于能回家时,女儿已近一岁,连父亲的模样都认不出——这便是边防军人的“舍”,舍小家,为国家。
2002年7月的一天,吃过早饭,我与班觉副司令员、政治部马副主任、宣传科干事罗乐同行,陈荣驾驶丰田越野车从军分区出发,去慰问什布奇边防连与施工部队。一路翻越流沙达坂、小子达坂、老子达坂,车轮碾过碎石滩时“哐当”作响;穿毛刺沟时,枝叶刮得车身“沙沙”响,300多公里路走了一整天,人被颠得快要散架。当晚住在扎达县武装部,张秀福部长热情接待了我们,晚饭后围坐火炉旁谈工作,炉火的暖意暂时驱散了旅途的疲惫。
7月3日清晨,我们迎着朝霞出发,张秀福部长、河北援藏的扎达县委书记赵山一同前往。车窗外,扎达土林如千军万马般铺展,土黄色的岩壁在晨光里泛着苍茫;远处雪山连绵,峰顶的白雪映着蓝天,像给大地镶了层银边;戈壁滩上偶尔掠过几只雄鹰,翅膀划破寂静的长空。可这份壮阔里,藏着最凶险的考验——我们要穿越长达五六十里的格尔贡涧,还要翻越恩格拉达板、马阳达坂。
格尔贡涧哪里是“涧”,分明是峭壁中的一条河。河水清澈见底,却遍布大小不一的石头,连路的影子都没有,车子只能在水里来回绕行,水花溅起老高,打湿了车门与前窗。如此穿梭颠簸了三个来小时,好不容易驶出格尔贡涧,海拔6000米的恩格拉达坂又横在眼前,翻过它,便是马阳达坂的“鬼门关”。
望着马阳达坂,那23道180度回头弯像拧在山腰的粗绳,每一道都紧挨着悬崖。车子前行,碎石子在车轮下“咯吱”作响,轮胎仿佛随时会崩裂;一侧是随时可能掉石块的山壁,石块“哗啦啦”往下滚,砸在车后斗上的声响惊心动魄;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,连个防护栏都没有,云雾在谷底飘来飘去,看得人心里发慌。每一个拐弯都要倒两把车才能转过去,司机眼前只有无垠的蓝天,两边的雪山、脚下的路一概不见,全凭多年跑高原的经验与感觉“盲开”。刹车片的焦糊味飘进车厢,没人敢说话,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,所有人都盯着前方车辆的尾灯,那点红光成了唯一的“定心丸”。中途对面来了一辆车,两车在窄得能擦着后视镜的路上挪了十多分钟,车轮离悬崖边就差几厘米——如今想来,仍觉得后背发凉。
爬到达坂顶时,眼前豁然开朗,积压一路的紧张瞬间消散,心也跟着亮堂起来。远处的雪山依旧白雪皑皑,像披了件白铠甲;而山脚下的底雅乡,却藏着“阿里塞外江南”的惊喜——海拔2700多米的土地上,有树有草有花,连片的庄稼地泛着绿,偶遇小村庄,帐篷星星点点,行人牵着牛羊走过,与山顶的苍茫判若两个世界。
到了底雅村,我伸手一摸裤腰,一圈全被汗水浸湿——哪是累的,全是路太险吓出来的。可常年跑高原的汽车兵却不一样,站在一旁的陈荣笑嘻嘻地说:“其实没事儿,我们常在这段路‘取乐’呢!”大家顿时愕然。陈荣接着说:“事先说好比车技,下山后数车轮被山体蹭出的划痕,划痕少的为胜,输的人要去狮泉河请大家吃火锅。”这份“于险处寻乐”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,着实令人钦佩。
过了底雅村,便是被洪水冲毁的路段。我们把车停在底雅乡政府院子里,战士们牵来几匹马,我和班觉副司令员、马副主任、张秀福部长、赵山书记各骑一匹,由战士牵着往连队走,其余官兵则背上我们带来的慰问品。恍惚间,历史电影里的画面突然浮现,我不禁哑然失笑,又有些不好意思。走了没多远,马副主任的马突然脱缰,朝着一棵大树狂奔过去,树枝“唰”地一下扫在他身上,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——后来检查,断了一根肋骨。他只好留在连队休养了半个月,没能和我们一起返回。
还没到边防连,远远就看见连长刘长峰带着官兵列队欢迎,敲锣打鼓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,门楣上“欢迎首长检查指导”的横幅格外醒目。在内地部队,这是绝不允许的;可在阿里高原,官兵们常年守着荒无人烟的哨所,“白天兵看兵,晚上看星星”,还流传着“缺氧咱就吸口烟,寂寞咱就大声喊,想家咱就爬大山”的顺口溜。他们常年见不到外人,但凡有外边的人来,都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兴,更别说来了我们这些“远方的客人”。所以,我们既不提倡,也不批评——这份朴素的热情,是边关最珍贵的“礼物”。后来路修通了,刘长峰下山到留守处训练新兵,却突然猝死在训练场。得知消息后,我难过了好几天:多好的一位干部,怎么说走就走了!这与长期高原缺氧不无关系。高原边防官兵的身心健康,确实应当引起各级的高度关注。
走近连队,看见门前的战壕被洪水冲得残垣断壁,发电机房的地基被洪水掏空,成了“空中楼阁”,幸好洪水没冲进院子,没伤着人。
我们在连队待了三天,看望官兵、慰问施工部队,之后又骑马蹚水返回军分区。刚要上马,赵山书记突然高喊:“我的手枪落在床上了!”刘连长当即指派一名战士,滑过索道取回枪支交给赵山书记。我们随即策马扬鞭,踏上归程。按照有关规定,边境地区正县级以上干部可以佩枪。
这段翻越马阳达坂的经历,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——有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的险,有“青山处处埋忠骨”的忠,更有边防军人在绝境里开出的“乐观之花”。如今再想,那23道回头弯不仅绕在山巅,更绕在每个曾走过的人心里,时刻提醒着我们:岁月静好的背后,是有人在云端之上,用脚步丈量国土,用坚守护佑家国。
雷永年
2025年9月9日于西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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